自然之石本来不是什么艺术，但在中国人眼里它是宇宙和自然的象征，自然之石被搬进庭园之内，以其特有的意义，占领了艺术品的位置。这些自然天成的石头，被称为“假山石”、“供石”、“奇石”或“太湖石”。细微地观
“假山石”不同于一般的艺术品，它是被人们从自然中选择的“现成品”。
对于这个来自大自然的现成物，人们在收藏的时候都追求“天成”，即使人为修饰，目的也是为了更似“天成”。为了对这个造化之物表示尊重，通常人们会在花园里专门设计出一个环境用来养石，或者配上底座供于厅堂，通常这些地方也供奉神像。宋以后，假山石的收藏越来越普遍，直到今天，它已经从过去文人高雅的园林环境中下凡到俗世，现在又被现代化的“政治运动”推到了十字路口、大街小巷，甚至于车辆飞速过往的立交桥上。它看起来好像是被弃之于街头，在空旷的广场，或在玻璃建筑前处境尴尬，它被用来临时充当艺术品，但看起来却如此不合时宜。
用不锈钢复制自然的“假山石”，看起来是对“自然天成”这个观念的改变。实际上，改变的只是表面，其内部空间仍然是自然山石的形状。这样，虽然不锈钢假山石表面是“假”的，但它的内部实际上还是自然形状，是被掩盖了的“真实”，因为真实的自然已经成为虚空，而这个假的表面，却在现代化的城市中重新取得了视觉真实的地位，就像自然之石之于传统园林的位置。
不锈钢质地与自然山石质地有着天壤之别，但它们复杂的造型所呈现出的动态、张力和神气确实千差万别。
坚忍的后背
传统意义上的假山石之所以被全中国人赏识，大概是基于这样一个理论：在自然的世界中，没有一个石头的形状是可以重复的，那些难得的形状很完美的石头应该完全，至少其主体是出自大自然。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两个教授对于什么是“形”做出过不同的解释：一个教授认为“形”就是人体生理造成的空间中的形状，深不可测，变化无穷；而另一个教授则拿起他在各地捡来的石头说：这就是“形”。
以我今天的观点来看，任何“形”的出现都是有原因的。比如，人体的形是由人这种动物的功能决定的，如果你把它审美化，其实就错了，没有人是按照美去生长的，恰恰是因为我们爱人类才觉得人是美的。同样，石头也是由于身处不同环境才造成不同形状，如果你把源于自然的审美标准反过来再框制自然，就成了本末倒置。
因开山炸出来的石头，尖棱尖角，人称“三尖葫芦头”，而宇宙中的石头（星球）由于不停地旋转，逐渐退去了棱角，越磨越成圆形；而海里的石头常年遭水冲刷，几亿年过后，就形成了我们今天见到的这些有很多洞的石头，由于火山爆发等自然现象形成的各种怪石就更多了。它们虽然形状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不是为了美而造就的。
因此，如果你并不以先决的标准欣赏它，你就不会觉得美，这就是中国的假山石并不是全世界都流行的原因；也是有些人认为假山石是病态造型的原因。那么，古时候的文人雅士选择石头作为生活区域的永久装饰是为了什么呢？显然不只是好看，因为鲜花比这漂亮得多。那是因为一种观念吗？
如果从信仰的角度解释，或许是一种对自然能量的崇拜，对时空永恒的遥想。显然，假山石的形不是一般的形状，是可以带来宗教般冥想的形，这里假山石的作用如同神像一般。这幅（左上图）假山石的正面看起来就像男人的后背，坚强有力。虽然没有洞，但沟壑纵横，疏密有致，颇具动感，就如同是在瞬间的风中形成，风中凝固。它的形不是生理的，而是自然造物形成的；它不是原生的，是后天的，是被几亿年的流水冲击改造而成的，它身上留下的印记也是几亿年的创伤和疤痕。在中国传统文人看来，真正的力量恰恰不是靠饱满粗壮，相反却是凹陷和褶皱，甚至只剩“一把骨头”的坚持，全然没有了任何多余的物质后，剩下的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才是“真精神”。当自然石被物质感极强的不锈钢板复制后，“真精神”隐藏于它的反面――物质的背后，使这个坚忍有力的古老的后背又有了新的解释。
凝固的瞬间
这块石头（右下图）是在山东费县旁边的一处私人假山石博物馆购得的，它本来是展品，曾经上过杂志，因为这个老板以前在中央美院进修过，对我有些好感，再加上我喜欢这个石头，就欣然同意卖给了我。
这世界上有些石头真的是很神奇，它完全演示了一个只有在瞬间才能达到的完美和谐。每当人们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一切的时候，事实上也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过程的完美。
让我们用文人的方法来品一下这块石头的外形：这块石头在形成的过程中是有方向的，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箭头般的前部和燕尾般的后部巧妙结合在一起，不留痕迹；似流星，又像火焰；天然形成的洞穴相互连接，大小得当，可以说配合得相当默契；不同形状和不同大小的体块之间的比例天衣无缝，简直就是速度与时间在行进过程中的展现。与文学表达不同，它留下了凝固的瞬间痕迹，并以物化的形式构成，形状是意外的而不是预设的，全部统一在一个步调中，却又丰富无比。视无形为有形是艺术品存在的前提，就像这块石头，它是在时间与历史的磨砺过程中留下的物证。
每当我购买一块新石头的时候，我基本上会重温一次传统的审美过程，之后，在想象材料转换的瞬间，好像既是对这种审美的肯定，又是否定，或可能是封存。总之，复制是对瞬间凝固的又一次固化，但未必就是水恒的固化。
高山流水
中国古琴曲中有一个曲牌名叫“高山流水”，取材于“伯牙鼓琴遇知音”。“高山”与“流水”本是一个曲子两个意思，一为“仁者乐山“，二为“智者乐水”，后曾分为两曲。这是一首中国式的山水文人心态的曲子。
我用高山流水来形容这块石头是取其意。它既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而是将高山流水历经万年冲洗而成的沟壑展露给你，丝毫不加掩饰，好似瞬间而就的自如挥洒。
这块石头来自山东泗水的一家采石场，我是带着我的老朋友邓铁成一起去的，他善于古代书画的鉴赏和临摹，以及雕刻精致的象牙和玉器，家里曾是有钱的旗人，“文革”中被抄家，从此一贫如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在他的身上有着一股历代传承的古代文人的气息，但不一定是辉煌时期的文人，甚至可能是落魄时期的，在我看来，那种味道总是有趣的。我这次带他一起去购石是想尝试利用他的眼光发现真正文人气质的石头，果然，在众多的石头当中，我们是最后才发现上述的这块石头，它妤像已经放在那里许久无人问津了，老邓认为它的身上有一股文人气，我也有同感，但如果不是老邓的发现，我或许会忽视它的存在。于是便买下了它。
当这种文人气质的石头变成不锈钢材料的镜石后，那种文人的气质还存在吗？不锈钢是很物质的材料，似乎与传统的文人精神背道而驰，它对这种过时的文人文化应该是一种消解与否定。但是，恰恰由于我们心里都知道它是假石头，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这种感觉带给我们的是解脱，是疏离，是一种距离感，它让我们不再觉得这“传统”是个负担，不再那么重。这里的“假”是一个基础，就像在舞台上表演，在一个预设为不是真实生活的前提下，你才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真实是在现实中吗？人们不是经常被现实的假象所迷惑吗？“假做真来真亦假”告诉你的就是这种大彻大彻大悟的文人智慧。就像“高山流水”这样的题名，不落在实处，让你永远都捉摸不到，它只是庞大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暂停。
关于艺术的真假问题，我曾写过一点体会：我们一向认为艺术是追求真实的，但什么是真实呢？现在真实的，也许一分钟后就不真实了，一分钟前也许不真实，但一分钟后也许就真实了，就如同世间万象，变幻莫测。真实经常是只停留一瞬间，就像爱的感觉。那么常态是什么样的呢？什么是真实以外的常态呢？是不是对于真实的想象？或者真实本身就是想象出来的。如果真实几乎就不存在，那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人非要追求所谓真实呢？虚构的真实算不算真实？比如说，中心与边缘，现代与古典，痛苦与欢乐，对抗与协调。在这些对立的词句中，一方的存在是以另一方的假想存在为条件的，如果失去了假想对象，一切“真实的状态”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自古以来，以假促真，以真造假一直是人们惯常玩的游戏，而这游戏既反映人间的真相，也是人们获取自由（真正的自由）的途径。真实并不自由，因为它并不存在，虚假也同样。正是在真与假的互换中，我体会到了一种自由的感觉，它其实既不真也不假，如行云流水。
图腾般的灵璧石
灵璧石是假山石家族里的上品，出产于安徽灵璧境内磬山的奇石。它没有洞，也少有透和皱，几乎全是沟壑，是假山石四大要素“瘦、漏、皱、透”中的“漏”。但它的气势顺畅，流动感好，别有一番风景，甚至有“天下第一品”的美称。
战国曾侯乙墓出土的石磬也是用灵璧石制成的，因为磬的声音很有名：我们形容好听的声音时会说“声如磬”。
灵璧石有一个统一的特征，就是背面几乎都是平的，通常只能有一两面，最多三面欣赏（不过神像通常也是这样的）。但其正面非常精彩，动态曲折有力，总好像处在强劲的风中，大概因为这一点，古人喜欢把灵璧石摆在正堂或面对大门的位置。这一块是比较经典的案几石类的，下身收缩，上臂张扬，简直可以说是迎风飞舞般。与一般太湖石的柔美性格不同，它身上一道道的沟壑顿挫有力，特别是制成不锈钢后更显出刚劲的一面。
我感觉这块石头的形状真的好似图腾。的确，在中国人的家中，摆放石头的位置往往也是神像摆放的位置。中国人这种对自然力量的崇拜是在不知不觉的日常生活中和在对石头的玩赏中形成的，没有神化，但却隐藏着对万能之神的敬意。
或许有人认为花鸟鱼虫盆景等也是假山石这种文化的系列产品，是违背自然而对这些玩物加以人工改造的结果，其中也包括一部分的案头假山石。这个说法没错，他们同属于真实的材料，假造的自然，当我通过复制的行为对石头文化本身进行追问时，好像是找到了它的源头。
（摘自《新素园石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5月版，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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